杂食。随便弄点东西。

重城(bg)




重城

(一)
城破时,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。繁文缛节一样黑沉的夜,布满了整个空洞的天空。帘钩似的月被恒沙的星子簇拥着,显得格外明亮,弯弯的如一个巨大的嘲讽。
青微想着,能与宜州城共存亡……也死不足惜了。
遥远的天域有流星划过。曳了精灵似的长尾,仿佛要划破这渗人骨髓的夜色一样。青微想起少时曾听闻的那个传说,闭上眼睛,想要许一个愿。
然后即是永恒。

(二)
是在杨花将尽的时候,又开战了。
二月间,穆王打着“清君侧”的旗号光明正大地反了,一举占领了昌、平、宣、永、靖、余六州。宜州与余州相邻,便毫不留情地被推上了前线。
青微不会忘记钟老城主临逝前的话语。
“天不亡我大辰!”
宜州城主钟齐年逾六旬,仍精神矍铄。不久前,他亲率城军前去平叛,孰料不慎遭到叛军暗算,身负重伤。
他望着病榻前环围的下属,望着他们神情各异,望着他们或悲痛、或漠然、或急切而跃跃欲试,叹出胸中一口浊气:“我自知……我已时日无多,青丫头,从今往后……若无朝廷之命……你,便代行这宜州城主一职罢。”
未及青微反应,下面已是一片哗然,早有人按捺不住,激动上前道:“老城主,万万不可呀!那青微,不过是——”
“咳,咳咳!”老城主剧烈地咳嗽起来,缓缓抬起手来,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了,声音也陡然提高,“青微……你过来。”
他用眼神制止了那些想要阻拦的人。这些人,平日里万分怠惰,到这时,不想着上阵平乱,却觊觎这宜州城主之位,难怪辰国如今……
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点泪光。他一生为国效力,不想却战死在藩王叛乱之中。
他翕动着嘴唇,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了青微兵符之所在。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。
“天不亡我大辰!”
军帐中灯上的火忽明忽灭,像垂死的人最后的挣扎,不知什么时候,就会把所有人抛弃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。
青微握着老城主已经僵硬的手,眼角微湿。
从头至尾,她没有说过一句话。她望着周围虎视眈眈的所有人,没有说一句话。

(三)
在辰国,女子亦可抛头露面,甚至谋得一官半职,只是究竟是少数。
在青微还未至宜州府中当职之时,她从未想过,有朝一日,她亦会落得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。她也从未想过,有朝一日,她会同蒋疑兵戎相见,毕竟那时的蒋疑还骑着竹马而来。
彼时蒋疑还是余州城的少城主,青微还是临宜县县令的骄女。总记得是初夏微暖的夜色,漫天的星斗,一粒又一粒,窥视人间的微绿的小眼睛。林间的微飔,却令人几乎感动得落泪了。
“你有没有听说过流星的传说?”蒋疑忽然回过头问她。
青微摇摇头。
“传说,”站在树林的边缘,可以清楚地望见漫天萤火般的星辰,“千年前在宜州地界有为女子,为了阻止延绵十数载的战火,以身为祭,是以牺牲。她死后的魂灵留在天上,依然泽被万生,被尊为神女。若时有流星划过天际,便是她的化身。闭上眼睛许愿,她就会帮你实现的。”
青微仰起头,看着天空。浩瀚天宇中,真有这么一位泽被万生的神女吗?亘古的星河中,真的游荡着这么一位传奇女子的魂灵吗?
“尊敬的神女,我许愿——愿宜余二州万世平安,永无战乱。愿我同阿微长长久久,永不分离……”蒋疑喃喃低语,低沉的声音很快被夜风吹散了。
一颗流星划过,她怔怔地望着那个不属于此间的精灵——她是自由的。
忘了闭上眼睛,忘了许下愿望。
“傻丫头,”蒋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,“没有愿望吗?亏我还许愿——”
如果有愿望——她看了蒋疑一眼,少年的双瞳中映出漫天星海——如果有愿望,那一定太多太多,多到令人生厌,无法实现。
所以她缄口不言。

(四)
战事激越。
青微忙得焦头烂额——老城主太信任她了。
她不止一次听见人们对她的评价——“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”!更多的风言风语,她情愿自己从未听见。
她苦口婆心地劝说,动员,然而收效甚微。
如果是在平时,有什么问题去找蒋疑便好了——然而,现在他在余州。
青微不明白。
她遵从父亲教诲,一心一意地盼着大辰民生安乐,国祚千百。为什么总有人为了权利不择手段?为什么总有人渴望战争使得生灵涂炭?
穆王麾下军士十万,而放眼宜州城也不过八千兵丁。她试着给邻近的城池写信求援,给朝廷上书请求增兵,可没有一个不是石沉大海,了无回音。
蒋疑,蒋疑,如果是你,该怎么办?是该排派奇军突袭还是用巧计周旋?不——我决不投降——老城主说过,天不亡我大辰!
我既是大辰国的女儿,就要为大辰而战!
蒋疑,究竟是什么,使你屈服?你还记得那年你在流星下许过的愿望吗?你说,愿宜余二州万世平安,永无战乱,你说……你都忘记了吗?
当临宜县县尉战死的消息传来时,青微真的慌了。
那是她父亲的同僚,一位待她甚为宽和的长辈。
“县尉……县尉大人被敌军将领一箭穿心,”那个逃回的小兵战栗着回话,“死……死不瞑目。”
青微“腾”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只觉得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在再属于自己。
“是谁?”
小兵吓得不敢答话:“是……”
她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。无数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在顷刻间全数涌上脑海,又飞快退下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那些笑语或争吵都已太远太远了,远到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罪恶。她早该知道这该是她最不愿听见的名字了。
“……是蒋疑。”

(五)
究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
天色是灰烬似的黯淡。也许不久后会有一场大雨,也许什么都没有。一切都仿佛只是个虚无的梦境,从谋反开始的一系列事情都是一个梦境。
老城主和临宜县县尉都没有战死,蒋疑也并不是叛军的爪牙,宜州城里还不是众叛亲离岌岌可危的境地,朝廷的一支军队就能将穆王之乱镇压。
梦境总是被现实轻易地击碎,所有的爱与恨都必须深埋于心底。
青微骑在马上,马鞍的粗糙已经磨得她的大腿内侧起了血泡。可是她咬着牙,什么也没有说。
她是一面孤独的旗帜了。迎风猎猎地响,寒冷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,推搡着,搓挪着,喧嚣着,沸腾着,空气都凝结了微微的白霜了,正如上弦的月光,一个巨大的嘲讽。
没有人为她引路,她也没有除了风声以外其他的追随者。
那人远远地望着她,瘦长的影在曼如丝的夕晖里微微地晃动,像跳跃的烛火的影一样了。
“你不要固执了。”那人远远地说,声音袅袅地传来,混合着风声,竟如笛声般地呜咽了,“大势如此,你又能做些什么呢?投降吧,阿微。”
蒋疑。
他唤她“阿微”的多么熟悉。
就像他曾经在书的扉页用郑重的笔墨写下“青微惠存”。就像他曾经骄傲地策马扬鞭,带着她奔驰在余宜二州的山野间。就像他曾经用初开的蔷薇制成她鬓间绝美的花钿。
他曾经是离她最近的人,然而如今他与她之间却隔着千万重城。
青微只是坚定地摇摇头。她知道,那人一定看见了。
他拈弓,搭箭。如流星般耀眼的白光破空而来。她眼睁睁地望着。
她这才知道,很多时候,命运是由不得她自己选择的。要么卑微地活着,要么残酷地死去。

(六)
蒋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。
他的父亲是富饶的余州城主,他的母亲是余州首富的长女。他的青梅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青微,他也曾爱她深入骨髓。
他射出那一箭的时候,未曾料到今后他会悔痛到难以自抑。他只看见战场上朔风凛冽,顺者昌,逆者亡。
穆王,天子。
他何尝不愿做一个有铮铮铁骨的男儿,总不能建功立业也至少可以血溅长枪。
只是在抉择的那一刻,他屈了他的双膝。穆王至少比当今天子英明得多,他想,他安慰自己。
他时时擦拭他的弓箭。
他不敢将他的银弓铁箭挂在墙上。他怕杯弓蛇影。
在今后的日子里,他将常常想起青微,想起那个唇畔总是挂着坚定的笑意的女子。
他知道自己负了她。
如果能再让我面对流星许一次愿,我愿穿越重城,以我死换她生。

(七)
后人皆说,当今天子庸懦昏愦,不堪大业,不若穆王文韬武略。更何况,这天下,本就该是能者治之。
青微大约会想,道不同,不相为谋吧。
那支箭没入她的身体,却没有立刻要了她的性命。
究竟是自己爱错了人。
她安静地躺在地上,没有大声呼救。痛得畅快淋漓。
她放弃了,她不要再去作那些无谓的抗争。没有用了,一切都没有用了。
她将在此间永生,化作胭脂的色融入这一方她生长了二十余年的土地,永远守着她的国,她的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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